Subject: 眷村/郭冠英 


 


小娃兒,回家吃飯了!!──眷村憶


 


寶島,以前我們都這麼說,還要加個「美麗的」,現在,比較少人如此說了,我們要說台灣,台灣就是中華民國,不是中國的寶島。這我不同意,堅決反對。  


我是貴州人,雖然,我只在成年後去過一次,我長住在台灣省。  


一村、二村,我住的地方是新竹的牛埔一村,那時覺得距市區好遠。後來,搬到了北大路的中海新村,就在美國中情局的西方公司旁邊。那裡是蝙蝠窩,傍晚飛行員從那裡出來到機場,開B-17從南寮出海,摸黑進入大陸。十多年內,有一百四十多人沒再回來。或許,也可以說,他們先回到了家鄉,看你站在海峽的那邊看。  


眷村,是為了作戰而生,但我們生活得很平靜。戰爭,就是天上的一個亮點,夕陽下,F-86軍刀機進場,一個彎,一道銀亮的反射,四架。戰爭,真美。晚上,機場打上天的探照燈,一塊塊白圓在暗雲中搖動。我們沒看到蝙蝠俠,也沒看到匪機,不知在照什麼,大概是提醒我們,枕戈待旦,明年,我們就要打回去了。現在,要當心,匪諜就在你身邊。


我的外婆,常拿出一張小照片看,說這是大舅,小舅連照片也沒有,不久,我們就要回去看他們了。每年這樣講,每個中秋這樣講,吃著月餅,剝著柚子,看著月亮,談著家鄉。媽媽,在夜色裡唱著「鍾山春」:「巍巍的鍾山,龍蟠虎踞石頭城。」很快,我們就可見到鍾山。  


外婆沒能看到她的兒子,來台十年,她死了,葬在牛埔村旁的山上,可以看見海。後來,小舅來挖出了骨灰,葬到了他住的吉林。  


那個山上,有個榮民之家,他們是沒有眷的,很多是傷兵。我記得有個人手一直抖抖的,我想,他用筷子挾麵會如何?  


外婆常帶我到市區的一個婆婆家去。她們家有對雙胞胎,比我大七歲。我奇怪為何他們這家外省人不住眷村,反在市區賣米。這婆婆與我婆婆都是江西人,都在贛南住過。她們在這裡老鄉對老鄉,兩眼淚汪汪。






後來他家哥哥寫了「窮孩子與六個蛋」的故事,說:「大概是民國四十二年吧,那時,我、弟弟、外婆和舅舅,一起住在新竹市。快接近中秋節的時候,外婆有個住在新竹郊區的老朋友,一個和外婆一樣裹著小腳的老婆婆,她從她住的地方,還送來一包用手帕包著六個蛋的中秋節禮物。對於當時生活環境可說是「貧窮、拮据」的我們來說,能同時看見六個蛋擺在眼前,並且知道它們將成為未來幾天裡餐桌上的食物,那可是件讓人覺得非常興奮、非常期待的事。  


外婆的朋友離開後,外婆對我和弟弟說:「這六個蛋給你們兄弟倆帶便當,三天裡都有雞蛋吃。」我和弟弟連忙說不可以,外婆年紀大,需要多吃點有營養的食物,這些蛋正好讓外婆「補一補」。外婆很堅持地說,絕對不能只有她一個人吃,一定要我和弟弟也吃。  


這六個被「推來推去」的蛋的「下場」是:第二天的早餐裡,有三個白煮蛋,外婆、我、弟弟各吃了一個,而剩下的三個雞蛋,則在往後幾天,和著韭菜炒一大盤,大家一起吃。」


我,才四歲,依稀記得外婆那手帕。後來長大點,才知他爸爸是管所有眷村的,不但管房子,還管理面住的人的思想。  


外婆是為了我媽要生我,接到個電報,就到上海來看顧她的大女兒,這時我爸媽已飛到了新竹,外婆隨後再來。她離開南昌的時候,叫大舅送他去車站,沒跟小兒子道別,怕他不肯讓母親走。小舅那時才十四歲,一直怪我媽自私。他說:「抗戰完了,只有一九四六年,我們家過了個團圓的年,後來你媽去了上海,我媽去照顧你,我們這一家從此分散。」  


我媽是聽了她最好的同學彭阿姨的話,去到十里洋場的。彭阿姨嫁給了空軍的機械隊長,我媽在那兒遇到我爸。後來彭阿姨住在新生南路的建華新村,那是個大眷村,現在的大安公園。我小時到台北,媽一定到彭阿姨家去,還有就是去爸友人的南京新村,今天華航和六福皇宮酒店的所在,那已算是台北市的邊界,一片稻田的盡頭是山。  






我們上台北多是開吉普車上來,要在省公路繞走兩小時多,後來爸爸還有個好朋友,住在基隆路邊的眷區。那時,我以為對面過街就是基隆了,那是四四兵工廠,牆外堆放了些廢棄的車砲。我不知那些牆後是什麼,更沒想到今天那裡會聳立一度是世界最高的101大樓,也絕不會想到我那時站的地方,會是寶島最貴的一塊土地。


小時對彭阿姨印象中就是她常咳嗽,四十九年她氣喘病死了,一口痰沒上來。我們在眷區旁參加了她的葬禮,然後大人送她上六張犁。從和平東路望去,一片平地,我覺得那是好遠好遠的山頭。


過了五十多年,我認識一個人,交往了幾次,談起小時的情形,一對問:你爸爸是做機械的?你媽媽是不是姓彭?你是龔阿姨的??原來他是彭阿姨的兒子,只是那時我們都小,十來歲,不記得對方了。


 


我們牛埔的家,除了沒有引擎外,大概拼得出一架飛機。我們住的是日本人的榻榻米房子,一排五六棟,一棟切住三家,用木板隔開起來。屋外院子加蓋的廚房,頂是飛機的翅膀,屋簷還看到翼巢的洞,水槽是飛機的油箱,F-84的,高立在牆上,一種威嚴的宣示,我一直以為是炸彈。洗水桶是個半截的油桶頭,我以為是炸彈切一半,後來想炸彈沒那麼薄,也重死了。水桶下面墊四個磚頭撐起來,一切克難。爸爸本有輛哈雷機車,後來用飛機材料拼做了一輛90cc的摩托車,晶晶亮亮,用了幾年,賣給了位台灣朋友,幾千塊吧。  










菜刀是飛機皮做的,上面一圈圈雋刻,很美,但是鋁質不硬,只能用來切菜。二戰中做臨時跑道的有洞鐵板,可以直立做牆。  


我們的本省朋友不多,投票是爸爸回來說,這次上面決定投那個。我上台北都是坐吉普車,有次是個本省伯伯帶我去玩,那次沒去眷村,去的是圓環,吃了蚵仔煎,嘆為人間美味。因為我們外省人在眷村,吃的都是五花肉,魚都有點臭味,小時就知要看魚眼魚鰓定鮮度,但就這幾樣菜,有吃過蚵仔湯,但吃到和蛋煎這種高蛋白食物,自然感美味。哪知我後來懷念圓環的文中的一句「高級外省人」的調侃,在50年後竟然成為寶島的大新聞,我成了歧視台灣人。不過也沒錯,好多的眷村人都來對我說:「我們是高級!」真的,不比不知道,高級跑不掉。  


 還有一種台灣食物,不,是多種,也是美味,就是早餐車。車好像是神龕狀,旁有玻璃,裡面有各種的小食,鮮紅的豆乾絲、柴魚花、黑豆、大紅豆等。還有羊羹,那種甜真太好吃了,但那高級,我們吃不起,是班上的高級本省同學帶來,吃一點。現在,甜死了,放冰箱都乾裂了沒人吃。  


我們的柴米油鹽是配給的,定期就有車來眷村發放,至今仍記得那種油鹽的味道,麵粉一袋袋往地下一撲,白粉飛揚。我們吃美援的脫脂奶粉,大概是在美軍轟炸這個機場時就生產的,硬得像塊磚,風骨嶙峋,拒絕即溶,要用個有洞洞的鋁篩在杯裡打很多遍,才能攪勻它。那位管眷村、兒子吃個雞蛋都很滿足的人,有天問勤務兵是否沒來,參謀奇怪他怎麼知道,原來那勤務兵每天打牛奶都不打勻,奶糊黏在杯底,今天卻全打勻了,因此這位先生想是不是換人了。果真,老勤務兵那天請假。這也證明這人真是精明,觀察入微。


我們穿麵粉袋做的內衣褲,屁股上有中美合作握手的圖案。我玩的神鞭,是飛機的操縱鋼繩,我用來迴轉打蜻蜓,那時蜻蜓真是多。睡在竹籬笆旁的稻草堆中,雞在身邊走來走去,蛋溫溫的,太陽暖暖的,曬著真舒服。  











我們燒的是煤球,一個個火紅圓球由夾子夾起來,燒完了紅色的土塊堆成一堆,還可以用來舖地。每家都在基地揩油,眷村早期煮飯燒菜都得靠煤油爐,稍一不慎就可能受傷。有位尹太太說:「妳看我這個臉,那時灼痛的狠,都不敢照鏡子。」我有一個朋友,父親在嘉義眷村因煤油爐爆炸燒死,因為這種紅色的飛機煤油燃點低。那時家家都有幾個3/4加侖的油桶,有次南機場的眷村發生火災,一戶戶燒過去,油桶炸得像放煙火一樣,無救。


小舅去挖骨灰時到牛埔來看了我家的老鄰居,他們記得外婆有次晚上在水井旁哭,鄰居打水看到個黑衣黑影,都嚇到了。外婆說:「我不是鬼,我是在想我大陸上的兒子。」小舅聽了這話,淚涔涔下。  


有個中秋節,妹妹哭著回來,說外婆死了,死在機場的醫務隊,骨癌。她只活了五十九歲。後來婆婆的老鄉好友也死了,她們都放在青草湖的靈隱寺,我們去拜外婆也拜拜她。  


後來,我們搬開了牛埔,到新竹北大路大教堂旁的中海新村。爸爸有了女友,媽媽常常吵鬧,聲震鄰里,爸爸丟臉,我們也丟臉。他們感情破裂了,我母親痛苦一生,含恨去世。但是,青少年的我,生活仍是快樂的,眷村的兄弟姊妹,彈彈吉他,學學貓王,喜歡披頭。我們家後面是個大稻田,坐在屋後水溝旁,看看水田粼光,飛機回場,有時還看到F-104沖天直上。到新竹基地換裝F-100時,我們已搬離了新竹  


民國四十三年七月,駕駛P四十七在大陳防衛戰中被米格MiG-15擊落的溫鑄強,他的母親就住我們那一排,花蓮的鑄強國小就是紀念他。溫母有個孫子名叫溫中正,我搞不清是怎麼關係,其實那是蔣夫人在華興育幼院挑來的過繼給溫家。這小孩聰明頑皮,老夫人根本管不住他。我們玩在一起,他從華興回來總有些玩具,我很羨慕,但他有次沒回來,說是得了腦膜炎死了,也有說他是爬樹不慎摔了下來。  


那時家家會種點東西,最常是綠葡萄,好酸,拿來做酒。很後來才有巨峰葡萄,初見視為神物,也是在差不多時間有了愛文芒果,這些都造就了台灣水果王國之名。沒人說它是外來,連桐花也非本土,真正本土的台灣芒果,還是以它的濃香甜有其位。其實台灣東西多是外來,好山好水,留得住好東西;自己弄成了窮山惡水,就只剩劣幣。  


眷村也一樣,當你看到巨峰葡萄時,沒人說還是自家的小葡萄好。當隔壁在鞭炮聲煙中迎回了一位本省小姐,弟弟從軍校帶回了一位台灣同學,爸爸與市區來的人在不知談什麼,不久摩托車就不見了,本來以自保為由的太保也有土台客,眷村的天際線出現了高樓時,竹籬笆就慢慢沒有了。










   


 


西方公司有美軍福利社PX,我們能買點洋酒來裝飾客廳,過年節時可聽聽香檳打嗝後吐白沫。家裡有個高腳櫃,喝完的三星白蘭地瓶子,就拿來做葡萄酒。有天我坐在客廳,突聽一聲大爆炸,窗戶震得格格響,我跑到屋外,見無異狀,又回家,後經高腳櫃,看上面有水漬,一沾,是甜的,打開上層酒櫃,才知是酒發酵氣密爆炸,酒瓶炸得碎碎的,加上酒櫃的鼓膜效應,才會那麼大聲。  


我家的檯燈,是飛機的火箭炮,這東西射出去,後面會展出四個小尾翼,過期了要報銷,基地兵員就把它倒插在地上,尾部點著了當煙火玩。火藥放完了裡面中空,拉根電線,把四片尾翼卡個角度做支架,就成了個檯燈。這事要在今天,那可吵不完了,危險、貪污、浪費、特權,軍紀何在?國防部長要不要下台?馬英九要不要負責?  


田裡多泥鰍,還有水蛇會去咬青蛙,我殺了蛇剖腹吊在門外。廚房是違建在大水溝上,有次清水溝,挖出好多黃鱔,看來像蛇,一大水盆,看來好不舒服。我們那村子也叫八村,就是三排統艙,大概一百公尺長,有五十九戶。村尾有棵大榕樹,有個老太太,可能也就是50歲吧,住在那邊。有次我看她把只老竹椅打碎了,做柴火,裡面都是蟑螂,亂竄,她又踩又捏,橫掃千軍,就差沒往嘴送,旁邊還有雞在追啄,看得我噁心死了。  


後來,這片稻田成了新竹文化中心,西方公司也拆掉了。民國九十六年清華大學舉辦了黑蝙蝠中隊的紀念會,幾個同學的父親死在那些任務裡,我們一同到西方公司舊址和旁邊的眷村博物館去看了一下,也到我老家走了一遭,已是些空屋。過了一年多,我出國前,又去新竹走了一趟,一看,中海新村已夷平了,成了個小公園,大榕樹還在。以前的水溝只剩個凹槽,神成橋也不見了。九十八年,西方公司整理,蓋了一間黑蝙蝠紀念館,我去參加了開幕式。那些空軍老先生老太太都對我說:「你是好樣的,我們都佩服你,支持你。」我想,他們或也不完全知道我事的梗概,他們只是護短:「這小娃是我們村子的,他不會錯的。」  


竹籬笆沒了,我們配到的公寓,有價高達一千兩千萬的。這些高貴的圍牆把每家隔開了,但是,那段眷村中雞犬相聞、甘苦與共的歲月,卻永遠記在我的腦海。大體來說,那是段快樂的時光,一個好的成長環境。


 


「小娃兒,回家吃飯了!!」(四川音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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